六妹姐

來源： 湖北作家網　　    發布時間： 2016-02-03    作者： 江雄英

〈一〉

冬月二十八是母親的祭日，也是六妹姐的祭日。這天風很大，呼呼的。曠野上枯草窸窸窣窣的不敢抬頭，田埂上布滿了不知名的草根，只露出一條窄窄的斑駁干泥，踩上去軟軟的，自是不會穿透皮鞋再扎到腳了，那些沒有鞋穿的日子早就過去了。母親的墳頭沒什么雜草，細看一看，各位上輩的墳頭都收拾得很干凈了，可能是這幾天陸續有人來燒紙，每個墳頭都鋪滿了紙錢，還細心的用土塊壓住了，空氣中還殘留著紙錢焚化的香味，菜地里還散落著鞭炮屑。墳前的白菜正盛開，露出新鮮的菜心，一片片菜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大白菜外面一層的葉子枯黃微微發黑，像一個土黃的塑料袋一樣緊緊的包著菜。我拿出準備好的紙錢元寶蠟燭之類，避著風點著了，一邊燒，一邊跟母親說話，我說。說一說這一年中兄弟姐妹之間的瑣事，再說一說子侄各自的生活，說一說儒兒的近況……不知不覺，準備好的紙錢元寶都燒完了，田野里到處都是漫天飛舞的焚化后的紙錢灰燼。

回來的路上，又經過那條山崗，山崗上的還是長滿了茅草，枯黃的茅草又濃又密，長的比人還高，鄉下的生活越來越好，早就沒有人割草當柴燒了，這種草最好起火了，又好割，是小時候所有的勞動中最容易得到母親贊揚的一種。山崗上突起的那一塊被茅草包裹的土丘，就是六妹姐的墳。沒有出閣就病死的姑娘家是不能進祖墳的，六妹姐就在這里躺了三十五年。山崗上的茅草是六妹姐最好的親人，生前背上茅草回家可以換一碗飯，死后背上茅草不會太冷太凄涼。

〈二〉

村子是朝西坐落，一排一排的土磚灰瓦房，只有幾家有少許紅磚，整體還是土磚，長年累月，雨水順著墻壁沖刷，留下一顆顆小疙瘩，老人叫這種土疙瘩流水土，說是可以當痱子粉用，有個膿包、長個泡泡什么的就掐下這種土疙瘩，用手指頭磨成粉，撒在患處。

六妹姐的家在最北角，土磚屋，墻邊裂個口子，用樹干支著，樹干一頭杵在屋后的溝里，溝里全是污水和樹葉竹葉，發出陣陣腐臭味，所以我們很少去那里玩。

我們常玩的地方是北邊的一條竹林，竹林在村子的北邊，長長的一條，像一面墻圍著村子的一方。村里男人們都會做簡單的竹器農具。有一種農具叫箢子，先找一個大小合適的樹杈，留下v字形的部分，再把竹子砍了，劈成細長的竹蔑，用一條一條的竹蔑把樹杈纏成一個斗，再用兩棵整棵的竹子做成三角形的支架，鄉下用這種箢子挑糞土，挑農作物。大人還專門做小一號的箢子給我們用，下了學之后，我們要用它撿雞糞、豬屎、運氣好的還能撿到牛屎，那就發達了，一坨牛屎就能裝半箢子，回家就能好好地聽到大人的夸贊了。順利地完成了大人們交代的勞動，通常我們會聚在一起，女孩子打碼子（撿五個或者三個大小一樣質地一樣小石頭塊，撒在玩的范圍內，一個一個丟在半空中，又接住），男孩子斗雞（一手抱著一只腳腕子，一只腳蹦蹦跳跳地用膝蓋去拱對方）。再或者跳房子，偷人家菜地里能吃的東西，黃瓜，蘿卜，紅薯，再膽大一點就發野火（帶上火柴，把曠野里的枯草點了）。或者躲貓貓，藏在草垛里，竹林里，爬到樹杈上……這些六妹姐是不會玩的，她很少跟我們玩，下了學她不僅要撿雞糞，還要洗衣服做飯收拾那個黑咕隆咚的破屋，那時也已經有了電，不過常停電，大白天是不可能拉開關用電的，一間屋子中間是堂屋，就是現在的客廳，兩邊分成四間房，進門的左右兩間房是家里大人和重要的男丁的房，后面的左右房，一間是伙房，一間是牲口房，也有人當倉庫，有養豬養羊養牛的，晚上牽回來關在牲口房，白天牽出去吃草，牲口養順服了，早上一牽出門就要拉屎撒尿，很少拉在屋里的。大門邊叫著門旮旯里，那里通常搭了雞窩，一般人家搭兩個雞窩，一邊一個，所以沒有窗戶，只在屋頂上用上一兩塊透明的瓦叫明瓦的來采光，六妹姐家的明瓦上可能都被樹葉竹葉蓋住了，家里好黑，顯得很神秘，大家都不敢進。六妹姐住在堂屋角落里的破床上，從門口過，就能看見她的床，床上鋪滿了稻草，上面的床單小得遮不住床上的稻草。緊挨著床的是她家的神龕，神龕上的東西都落了灰，看不仔細，神龕中央有蠻大一幅畫，也落了灰，畫的是福壽祿三仙，拿元寶的，拿蟠桃的，還有個拿著如意。她媽媽我們叫胖母大，得了癌癥，脾氣很壞，她還有四個姐姐都出嫁了，一個二流子哥哥叫五哥和懶得要死的爸爸我們叫黃眼睛伯在家等著六妹姐做飯給他們吃。六妹姐跟我姐差不多大，姐常背著我找六妹姐玩。屋子太黑，冷不丁仰仰頭，就看到黃眼睛伯的一對黃眼睛發出瘮人的黃光，讓人心里咚咚的怕，所以我總偷偷的跑了，不跟著姐。六妹姐似乎沒有名字，就叫六妹，因為比我們大，大家伙兒就叫六妹姐。那一年我姐十二歲，我四歲。

〈三〉

父親不是單純的莊稼漢子，他還在十里八村做木工，幫人家打個柜子，做個桌子，遇到人家要嫁娶的，那就忙了，要幫人家打組合柜，梳妝臺，凳子這些家具，東家會準備不少工錢，每天還要招呼父親吃飯，過午（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弄點雞蛋米酒或者參點肉丸子豆腐湯給工人吃），父親偷偷準備個搪瓷杯子把這些好吃的東西帶回來給我們吃，姐就領著我在村口等父親，天黑了父親才騎著自行車回來，好吃的都涼了，我們也吃的很香，那才是真正的饞人呢！姐說去洗杯子，叫我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等她，我看到她又朝北走了，多半是省下來吃的給六妹姐了，天黑得不見五指了，父親才來找我，我趴在石頭上都快睡著了，父親把我抱回去。家里開著電燈黃黃的光很刺眼，父親抱著我穿過堂屋，墻上晃動著碩大的人影。我隱約聽見母親在伙房里罵姐，大抵是我家菜地種的上海青又被黃眼睛伯拔去了不少，母親說那些菜要留著上集市賣的，他偷我家菜自己吃就罷了，也去賣，不見了幾次，一次一大塊，今天我母親去菜地拔菜準備明早上集市賣，遠遠的看到又是他在我家菜地里扯菜，母親跑不過他，黃眼睛伯丟下菜跑了，氣人呢，罵姐總幫著六妹姐，六妹姐的爸爸沒良心，就不該管六妹姐……罵了一會，直到我睡著了，就聽不見了。

〈四〉

我家不養牛，八歲的福進屋里有。他家的牛總是福進放，那小子坐在牛背上，好神氣，我纏著姐想坐牛背，嗚嗚的哭，姐沒辦法，就說去山崗上幫福進割柴草，換下福進的牛背讓我騎，囑咐福進看好我看好牛。那小子喜瘋了，下了學能少干點活，多玩會，自然是極好的。福進牽著牛到山崗坡上，牛低著頭在啃草，咯吱咯吱的響，我們一邊笑一邊學牛嚼草，突然遠處噼噼啪啪的放起了鞭炮，牛受了驚，啪一下，把我摔下來拖著福進跑了好遠才停下來，我的左腿摔折了。姐跑回來把我抱回家，父親騎自行車載著母親，母親抱著我，我的褲子上全是血，血流過褲管，把我唯一的一雙姐姐哥哥沒有穿過的布鞋也寖濕了。集市上的衛生所給我的腿止了血，還上了夾。回來的路上父親還給我買了煎餅果子吃，味道不錯，就是好硬，一個果子咬半天。母親跟父親說胖母大終于熬不住走了，剛剛下葬了，因為是癌癥，所以埋得蠻遠，六妹傷心，哭得暈過去了，下葬時只放了一掛鞭炮，那鞭炮不錯，挺大個聲，把牛也驚了，把細娃娃腿也摔折了。父親說罵我該，一個姑娘家家的，騎什么牛，摔斷了腿，長大了留個殘疾成個瘸子看么辦。我不吃了，就哭，母親笑著說不會，醫生說只是骨折了，上了夾，百把天就好，父親也笑，說你還曉得怕，個瘋丫頭，看你還騎不騎牛。胖母大死的悲傷就這樣被煎餅果子遮住了。那個胖胖的母大死的時候只剩下七八十斤，剛剛有病的時候一個人睡一個竹床，一個侉子有個凳子大，胖得嚇人。躺在竹床上日夜叫喚，六妹姐做飯喂她，她還把碗打翻了，罵六妹姐。六妹姐撿地上的飯吃，一邊吃一邊哭，我姐就把我家的芝麻餅子拿給六妹姐，我告訴母親姐偷家里餅子給六妹姐，母親也不生氣，不罵姐。五哥蹲在弄堂里捧著一碗菜飯在吧唧吧唧地吃，手里拿著半塊芝麻餅子，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家的，這種餅子沒有人舍得買，是父親在外面做工，東家抵工錢的。五哥甩著個大鼻滴，踩著六妹姐的鞋子看著就讓人生氣，那大個腳，硬要穿這細的鞋子，把鞋邊都踩塌了。

〈五〉

六妹姐再也不能上學了，姐也不能上，姐說要等我大一點她帶我一起上學去。哥在上學，大姐也上學。那時學費一個人2塊，父親做一天工2毛錢。六妹姐家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姐說她家養的雞總是不見了，沒有牛 ，豬也沒有，有兩只羊，一只還很小，一只是羊媽媽。六妹姐沒有鞋，她那雙鞋是她三姐做給她的，五哥把鞋撐大了，六妹姐說給五哥算了，自己穿一雙大腳指都露出來的爛鞋。每天去山崗上割茅草，曬在門前，等茅草干了再扎成一個個小把子，方便朝灶里遞。茅草上長著鋸齒狀的長葉子，割破衣服還好 ，常常割破姐的臉和手，母親看到姐臉上的傷又要罵姐，說姐不該幫六妹姐割茅草，草長，里面怕藏著蛇。蛇沒看到，有時候跑出來一只兩只土灰色的東西，跑得可快，姐說是野兔了，可是兔子也太細了，沒看清就跑沒影了。山坡上還有不知名的小草，母親常在山坡上鏟草皮，母親說草皮堆在一起爛了，來年可以用來做肥料種菜種麥子都蠻好。于是六妹姐也來鏟，她鏟不動，就沒有再鏟了，姐就用小箢子幫六妹姐撿雞糞做肥料。這些黃眼睛伯和五哥都是不做的，他們每天睡到中午再起來吃，說多睡會，少吃一點，節省糧食，可是無論怎樣節省，就算是天天吃菜飯，也是不夠吃的，六妹姐常常拿個小斗挨家借米，非要等到她幾個姐回娘家才有還的。黃眼睛伯說兒子金貴，要養命，所以五哥不用干活，也不去上學，老逃學，老師來過幾次，也不來了。

〈六〉

那年冬天好冷，還沒有到臘月就冷得不能出門，我的腿還沒有好，不能下地，不敢使勁，父親砍了蠻大個樹根在堂屋里燒，堂屋里散發著樹根的香味，彌漫著淡淡的白煙，神龕兩邊的兩尺見方窗子開著，風呼呼的刮，時不時有樹葉吹進屋。樹根四周用紅磚圍了，一家人都坐在靠凳子上烤火，母親給我們烤糍粑吃，哥哥還用裝百雀靈的空鐵盒裝了黃豆放進火堆里烤來吃。豆子烤出來，鐵盒燙，丟進水里，再掏出來，打開鐵盒，好香的，姐就搶來給我吃，大姐跟哥就圍著火堆跑，姐捉他們，大家一邊跑一邊笑，母親攔著他們，要了幾個豆給我吃，哥笑著說豆子沒有熟，吃了拉肚子，瘸子拉得更多。我害怕，就哭，父親就來抓哥 ，抓到就送到我這里來，我撓哥，哥求饒，說扯謊的扯謊的，我才不撓他。父親說妹細些，腿也摔了，要讓著些，不能學五哥，欺負妹。哥說不會，姐也說沒人敢欺負我妹，誰欺負我妹我打她。母親笑笑說糍粑熟咯，于是他們又搶糍粑。我不能搶，又哭，姐搶了一坨，又給了我，哥就把他搶的給了姐，大家嘻嘻哈哈圍著火堆跑啊跑。

吱吱呀呀大門開了，二嬸帶著一股子冷風進來了。二嬸問大姐我母親在哪兒，母親聽到二嬸的聲音從倉庫里出來，手里還拿著一塊糍粑。二嬸說六妹喝藥了，不行了，母親丟下糍粑就跟二嬸出門了。

晚上姐姐哥哥們都在那屋睡，我跟母親父親睡，母親一邊哭一邊跟父親說六妹姐的事。六妹喝了一瓶敵敵畏，母親去時還沒有斷氣，疼得滿地打滾，眼也散了，大抵是不行了，過不一會就不動了，去了。身上連一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大冬天的穿一雙三個腳趾都在外面的破鞋，襪子也只剩下腳心腳腕的地方還在，破得不成樣子，頭發亂糟糟你，臉上除了吐的藥，都是黑灰，沒有娘的丫造孽死。父親叫母親把準備給姐的過年新衣服給六妹姐穿了讓她體面的去見她娘，就沒有再說什么。

第二天就是冬月二十九，村里好多人都去幫六妹姐出殯，她家的叔伯女人們圍著五哥和黃眼睛伯打，一邊打一邊罵他們是畜牲，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姐不讓問，姐哭，姐說五哥不是人。五哥那年好像有十五六歲的樣子，比大姐還大。

六妹姐穿著姐過年的的確良藍色的褂子，頭發梳了，躺在門板上，過一會有幾人拿個草席把六妹姐卷了，幾個人抬走了。

姐說六妹埋在山崗上了，山崗上茅草都被六妹姐割光了，光禿禿的山崗上就只有六妹姐一個人在土丘里，六妹姐的叔伯們說六妹沒有出閣就病死了，不能進祖墳，就這樣埋在山崗上了。

很久我們都不敢再去山崗上玩。第二年春天，那里的茅草又發芽了，很快長得又濃又密，把六妹姐的土丘蓋住了，就像一床漂亮的綠色的緞子被子，在春日的陽光里閃閃發亮。

（責編：安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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