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遺人生

來源： 荊州市作協(xié)    發(fā)布時間： 2022-02-18    作者： 菡萏

　　李南杰老師在擔(dān)子上，收了個木頭模子，別人不知道干什么用，他知道。且做了試驗，說這個東西叫“糖塔”，制糖的模型。四塊木頭往起一拼，便是個圓椎體，內(nèi)壁為階梯型一級一級塔棱。原木，老包漿。做出的糖，呈塔狀，有蠟燭那么高，和月餅?zāi)Ｗ右粋€原理。

　　古醫(yī)書中有玉酒的記載，李老師便把玉酒訣研究了兩年，炮制出陶缸、銅鍋一整套設(shè)備，真的把玉酒做了出來。所謂玉液瓊漿的玉，即玉石的玉，玉石釀的酒，簡直刷新概念。還做了玉丸、玉粉、玉膏等中藥。說人玉合一，玉不僅可以戴，還可以吃。連帶玉針、玉炙、玉按等中醫(yī)器具也復(fù)原出來。古代有玉璧畫、玉板書，也琢磨出來，在玉的切面上繪上畫，寫上簡書。

　　最早的印是陶印，亦燒了幾枚。懷疑鐵女寺的塑像用的潑塑手法，便用金屬液體實踐出潑畫。還用柚子皮發(fā)明了柚塑，塑些臉譜、甲骨等。把非遺進行得很徹底，非簡單收藏，而是研究創(chuàng)造，實物再現(xiàn)。

一

　　認(rèn)識李老師很偶然，曾寫過一篇《沙市老街》的文章，被李老師看到。之前也曾瀏覽過我的帖，可能覺得我是位對歷史風(fēng)貌，民俗文化懷有情趣之人。便讓朋友青銅帶信，說想見我，有一肚子故事講給我聽。我應(yīng)承下來，半年時光堪堪而過，青銅又提及此事。

　　原定在荊州記憶博物館見面，青銅說李老師讓到他家去，順便參觀下他的玉石標(biāo)本。在我的概念里，藏玉之人，要么癡迷，要么暗換人手，以待增值。所謂標(biāo)本，必是規(guī)規(guī)矩矩陳列，家也定是有錢人的派頭。

　　上樓時，爬的有點吃力。樓梯很陡，老式樓房，有股淡淡清涼的灰塵味，原教育局分的宿舍。

　　六樓在最頂層，拐彎處和門旁堆了些舊書。一雙鞋脫在門口，門沒關(guān)，豁著一條縫，看樣子是故意留給我們的。

　　85歲的李老師舉止儒雅。大冬天，棉襖外罩了件鴨灰綠格子衫，戴頂駝色絨線帽，頗有點老式文人風(fēng)范。說話慢條斯理，教養(yǎng)含在調(diào)子里。眉毛雪白濃密，拉著長絲，是壽眉。一臉僧相，清淡慈愛。家里簡樸，東一堆，西一堆，堆滿了寶貝。

　　那一刻，有點小歡喜。這樣的隨意，倒符合我的審美。時間于此停頓或流淌，都是具體的，很多事物都能找尋到回家之路。平日自己喜歡逛舊攤，東看看，西瞧瞧，但這兒全是真品，有時光沉沉，又充滿勃勃生機之感。

　　坐在老式木頭沙發(fā)上，仿若重回古代。李老師一輩子只愛兩件事：一、愛才；二、熱愛荊楚文化。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做文化館館長時，很多文化界人士都是他從工廠和農(nóng)村調(diào)出來的。他隨口說出幾個名諱，我都認(rèn)得。他說，在住院，聽說我們要來，便從醫(yī)院偷跑回來，說完自己先呵呵笑了起來。

　　家里并沒暖氣，客廳陰冷。李老師流著清鼻涕，耳背，聽力不好。有話要說，需貼近他耳朵，或?qū)懺诠P記本上，遞給他看。

　　外面細(xì)雨淋漓，室內(nèi)幽暗，儼如古堡。他帶著我倆轉(zhuǎn)了轉(zhuǎn)，老繡品、老月餅?zāi)Ｗ印⑹掷L復(fù)制的西漢古墓出土的內(nèi)棺、薏米珠子做的動物豬、包包、條屏畫作等堆滿一屋。掛鐘用葫蘆做的，內(nèi)鑲一個表盤，頗意趣。大大小小的石頭切片堆滿案臺，海綠、夜藍(lán)、茶紅，像太陽初升的海面，搖曳著萬道光芒；在這位老人陌生的房間里，時間是停止的，恍若泥塑。煙灰缸，廢紙盒皆用柚子皮捏的，原生態(tài)家庭，無污染。是我見過的最豐富、獨特、雜亂、有趣之家，也是文化集散地。

二

　　李老師的陽臺，野趣十足，掛滿奇形怪狀的葫蘆。有的像天鵝，優(yōu)美地彎著頸；有的細(xì)細(xì)長長，尾部垂個圓腦袋；有的像棒槌，或不倒翁，也有雙圓形的。一串串系在衣架上，或三五成群懸于窗臺，吊于棚頂，也有隨便堆放在紙箱和角落里的。大大小小，胖胖瘦瘦，無一雷同，可謂葫蘆大全。

　　雨，滴滴答答，纏纏綿綿，落在老式小方格青灰瓷磚上，別有一番清冷滋味。陽臺沒封，葫蘆上浮了層薄薄的灰，一串曬干的小魚用紅布條鞭炮樣串起，在風(fēng)中搖曳。很冷。李老師把晾的一件秋衣挪進來，指著一簸箕菩提子告訴我，曬干了可以串起來作掛件。我捏了捏，色澤金黃透明，像玉，很誘人。

　　李老師拉開老式紗門，邊走邊說，種葫蘆源于一次看報。一位植物學(xué)家說，把葫蘆種子帶上月球，回來再種便是異形的，還有人說葫蘆是從西域引進的。他都不茍同，認(rèn)為葫蘆的鼻祖便在華夏，幾千年前的青銅器就有蒜頭壺、瓠壺。葫蘆不可能按青銅器生長，而青銅器的造型，卻得益于葫蘆。

　　他請郊區(qū)的一位婆婆幫他種葫蘆，辟了塊十平方米的葫蘆生產(chǎn)基地，命名“楚玉種植試驗田”。婆婆的兒子是名教師，是他的朋友。翠綠的葫蘆掛滿藤架，閃著青光，李老師親去培土施肥，摻進玉粉。自家陽臺也種，先是用土缽，根部埋上璞玉，后擴大面積。民間與古籍均有玉石營養(yǎng)花草的說法，這也是李老師實驗的目的，一箭雙雕。

　　同樣的種子，在陽臺用玉粉培植，一根藤結(jié)20多個葫蘆，送朋友的種子卻只結(jié)了一個。我劃拉手機給他看，說只結(jié)的那個供在我的案頭。他聽后，像小孩樣呵呵樂了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那是我的呀！玉粉種葫蘆當(dāng)然可信，內(nèi)含硅、鋅、鐵、硒等豐富礦物質(zhì)。

　　這些葫蘆在李老師手里均是藝術(shù)品，幼小時，刻上花，長大了，花會鼓出來。他指著書房的一個葫蘆說，這個沒刻好，時間晚了點，但在我眼里已經(jīng)很完美。關(guān)于葫蘆藝術(shù)，讀《紅樓夢》時早已得知，比如妙玉給寶釵斟茶的杯子“ban瓟斝”，分與瓜的合寫。在葫蘆幼小時，套上酒具模子，葫蘆依勢生長。長成后，做進一步加工打磨。沈從文先生也曾說，故宮藏有大量葫蘆器，可見，葫蘆并非民間專屬，也是廟堂寵物。

　　李老師慢悠悠找出圖籍翻給我們看，里面的葫蘆，千姿百態(tài)，妙不可言。不僅顏色形態(tài)各異，后天予以的生命更為廣闊。有鏤空，形狀類似三星堆出土的人頭像、淡彩十二釵，以及墨色淋漓的青綠池塘荷月油畫；還有清野墨竹，熏染的花卉、剪紙、絲帛舞人等。這些葫蘆成了文化載體，泱泱華夏文明縮略在狹小尺幅間，卻流淌著浩然正氣。

　　手法在傳統(tǒng)的雕、鏤、烙、畫、拼、塑的基礎(chǔ)上，又發(fā)明了鑲嵌、煙熏、嫁接、留斑、針刺、貼繡等工藝。李老師指著圖片說，這些都是他做的，寄放在荊州楚都傳統(tǒng)藝術(shù)館的葫蘆作品，加之其他民俗藏品，計1700多件。

　　藏品里還有竹繪臉譜、柚塑、盤刻、明清服飾等。點點滴滴，于時間圭臬，映出人類腳步，也映照自身，能聽到時間根系簌簌伸展的軌跡聲。

三

　　李老師年輕時就畫畫寫字，后來轉(zhuǎn)向民俗研究。現(xiàn)在也藏字畫，但不儲名人作品。藏品多半來自民間，直性率樸，靈野天真。

　　他拿起一把團扇，正面繪紅粉壽桃、稚嫩孩童；背面畫黑白山水，野船樵夫。告訴我，是名廚師繪的，逸士高人往往隱于民間，不能叫草根，那樣辱沒了他們。他們有真本事，藝術(shù)修為往往比有些臺面人物要高。

　　李老師的女兒，在一位同事家的墻壁上，看到一幅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畫作，落款名諱與父親相同，便回來問他。他點頭說，是他畫的，那時繪工筆也繪寫意，后來不再畫。她女兒便用一幅畫換回做紀(jì)念。

　　李老師這二十年一直研究璞玉，也就是楚玉。家里堆滿了原石、切片、余下的邊角料和成品。一堆堆攤在地上、桌上、茶幾、書案和床頭，簡直是采石場和手工作坊。每行一步，轉(zhuǎn)下身皆是玉，像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簇?fù)碇ＧG州的陶藝、刺繡、漆器、青銅、美樂、屈子文化和老莊哲學(xué)，幾大板塊都得到了恢復(fù)傳承，唯楚玉是塊空白。

　　他說熊家冢出土的三千件精美玉件，還有其他墓穴不斷涌現(xiàn)出的莊重玉器，哪來的材料，難道是舶來品?不可能！2500年前，車載舟行弄些原石回來，再琢殼雕刻，費時費力。無疑是浩大的本地玉，催生了楚人愛玉、崇玉、琢玉的熱情，并且把玉作為生命流程里，肅穆的部分。況且還有和氏璧的傳說，荊州原就有玉工，卞和便是其一，流傳了幾千年的和氏璧因其而生。至今鳳凰臺依在，只不過叫做鳳臺巷，地處現(xiàn)今便河鬧市。

　　由“和氏璧”催生的成語，“卞和三獻”“完璧歸趙”“價值連城”至今耳熟能詳。李老走街訪巷，收集了二三十種與和氏璧有關(guān)的民間故事。過去荊州就有玉壺寺、種玉巷，毫無疑問，和氏璧便是楚玉。李老師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印證歷史。用他的話叫作“以今考古”，這也是一項非遺，且工程巨大。

　　他把自己采到的本地玉，挑選出和熊家冢、天門石家河、荊州棗林崗楚墓出土的顏色、紋樣、質(zhì)地相似的材料，仿了十件有代表性的作品。以假亂真，在潤度刻藝上，比原作還精美。

　　他舉著一枚黑色龍形珮給我看，抽象的紋路，勾連的意象，令人嘆為觀止。乳白色淺色玉復(fù)制出的龍鳳蛇形玉珮、神人操龍形珮等，皆神妙。這些物件都不大，盈盈可握，是瑰寶，智慧，也是人類對自然的崇拜。古人用玉刻的虎頭、蟬、鷹來祭祀祖先、神靈、天地，佑平安、避邪惡。所表現(xiàn)的熱情，非以自我為中心，而是昭示自然惠澤人類，以及人類崇拜自然的美好和諧心愿。在人類越來越自信的當(dāng)下，尤為可貴。

　　李老師還親手把圖案拓下來，人家拓甲骨文、青銅器、瓦當(dāng)、古幣、硯銘，他拓玉，也是一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

　　楚玉在哪？是個謎，也是斷檔。為什么那么多五彩瑰麗的美玉資源消失得無影無蹤？什么是玉，石之美者，即里面的佼佼者。就像人之品性真、純、貴、美是其華彩部分。玉，人的另一種活法，精神取向。

　　浩瀚的長江，沙市所處地段叫荊江，荊江段里含有一段玉海金堤。玉海是袁小修《游居柿錄》里的定義，確切點說叫玉河金堤。玉河坪的地名由此而來，在現(xiàn)在的柳林州，離我居住的小區(qū)很近；金堤便是寸金堤，原九十埠，現(xiàn)在的勝利街。

　　李老師見我的目的，便是想讓我寫寫玉河金堤，因史書上無記載，故看重。現(xiàn)在沙市正建洋碼頭，但洋碼頭只是其一，不能涵蓋全部碼頭文化。沙市以碼頭文化著名，以碼頭發(fā)達(dá)，過去還有竹碼頭、瓷碼頭、玉碼頭、棉碼頭。搞活經(jīng)濟非目的，文化傳承才是命脈，非遺不能表面，得徹底，李老師慢悠悠說道。

四

　　“公安三袁”的小修曾在《雪珂集》里多次提到，風(fēng)清日美時分，偕親帶友乘舟采石。那時沙市就有采石洲。小修把一種紅色玉石叫作“妖唇茜”，多好聽的名字！還說“鄉(xiāng)人陋莫知，騷客遠(yuǎn)難見”。有遺憾、埋沒之意。

　　那些石頭很美，他們采到過卵雀樣大小的玄黃二色石、秋香晚霞石、黑地金彩山水人物石。相隔幾百年后的今天，李老師也都采了回來，且比他們的浩大，回云紋、黃葉紋、雪豹紋、彩霞紋……璞玉，琦玉、藕玉等。

　　李老師把玉料拿到福建雕刻，大件一件八千工費，最貴的達(dá)兩萬。這些年僅雕費一項就花去四十多萬，加之其他費用，八十萬元是有的，是其一生的積蓄。老人家把那些精美玉石一樣一樣從錦盒里拿出給我看，太美！紅殼白瓤鮮透荔枝，瑩潤白蟬臥于黑石之上，藤黃鏤空山水，也有一些松鶴童子圖，無不因勢造型，惟妙惟肖。

　　這些美玉從哪兒來？就藏在鵝卵石里，李老師道。初聽，有點識破驚天，疑惑地望著他，問是不是江邊的鵝卵石？李老師點點頭說，我們居住的位置原是古云夢澤，地下堆積成千上萬的鵝卵石，深處可達(dá)七十米。這點我相信，過去查閱章華寺資料，也有寺底沉有貝殼路、鵝卵石的記載。

　　荊州修建荊州長江大橋和南水北調(diào)工程時，在出土的鵝卵石里，發(fā)現(xiàn)了沉睡了二千多年的玉石，與熊家冢楚墓出土的玉件材料應(yīng)屬同一根系。藏量之大、品種之多、質(zhì)量之好令世人驚嘆，隨之涌現(xiàn)出大批采玉人，李老師便是其一，也有一些外來者。別人采玉是為淘寶，也藏其他玉石。李老師卻只愛楚玉，即璞玉，目的只有一個，讓楚玉復(fù)活，以今考古，驗證與熊家冢等墓穴出土的玉石，同為一母。

　　二十年來，李老師行程過萬里，兩百多次實地踏勘，足跡踏遍一百多處江灘、堤崖、石場和建筑工地。上河南，下湖南，走訪無數(shù)專家工匠進行一系列研究比對，檢測分析。

　　回來后，獨坐燈下，伏案研究鑒識玉石的外觀、層次、顏色、肌理、紋樣，琢磨它的品相、色相、映相、光相，對璞玉生存的時期進行分析分類；還對它的藥用、食用性進行開發(fā)探索。跑圖書館，做筆記，先后抱回原石幾千塊，切割1000多塊，一刀下去就是20元錢，很多無用石。而這些石頭，是他翻遍無數(shù)石堆，在成千上萬塊石料中摸爬滾打，憑經(jīng)驗，用方法辨識出來，再弄回家的。

　　他告訴我，別處還有存石，買了許多噸。

　　先后數(shù)次坐渡船去對岸，在石堆里找到過三塊質(zhì)地、顏色、形狀相同的硯臺石，在雞公山遺址揀到過一大塊皮克光滑，溫潤透明的鵝黃璞玉標(biāo)本。可見幾萬年前，楚地就有玉石。

　　他想用手里的楚玉把古墓里的寶貝全部復(fù)制出來，怎奈財力不濟。

　　坐在李老師家客廳，對著滿屋石頭，有時光悠悠，一眼千年之感。恍若坐在地質(zhì)博物館、民俗館。

　　雨依舊在下，窗外高高矮矮的幾何樓群，似海面馱著的遠(yuǎn)山，朦朧一片。李老師跋山涉水，伏案筆記的身影也漸次呈現(xiàn)。但回身看去，李老師靜坐一隅，二十年過去了，成了一位耄耋老人。瘦弱、和藹、風(fēng)度，穿舊衣，用舊物，飲食簡單，把自己也活成了時間。

五

　　李老師采玉，識玉，做玉，還把玉文化運用到生活里。

　　在他家進門處，擺著一套陶銅釀酒器。由三部分組成，陶灶上跺銅鍋，鍋上蓋陶蓋。第二部分為“陶缽”，也叫夾缽，放在一個木架上。雙層，缽內(nèi)蓄水，缽壁過酒。第三部分為接酒用的陶罐與陶漏斗。三個部分彼此相連，非常袖珍的一套釀酒具。

　　裱好的玉酒決，放在一個蓋簾上，我拍了照。毛筆字，字?jǐn)?shù)不多，三字為一句，落款為光緒三十年重陽鄒明階錄，又有一九五二年王秀清抄的字樣，即王秀清女士過錄的一份抄件。

　　王秀清是沙市中醫(yī)院的一名針灸醫(yī)師，已故。

　　在此之前，李老師曾聽李氏后代傳人提及楚玉和楚玉釀酒的故事。玉酒決便是李家祖?zhèn)髅胤剑\動來時，被抄了去，遂石沉大海。

　　一次，李老師拜訪章華寺的圣緣法師，在禪房無意中得到這份抄件，簡直喜出望外。圣緣法師說，此件謄自李家，是王秀清醫(yī)師的老伴，知名老居士范鳳五，圓寂前留給他的遺物。

　　李老師如獲至寶，這份玉酒決到他手中，就不再是一紙簡簡單單的遺物，而是實物。他花兩年時間研究此訣，查資料，翻古書，重讀《楚辭》《本草綱目》等書籍，走訪年過八旬的老中醫(yī)、老酒師、老窯工三十多位。

　　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把釀酒器研制出來，玉液瓊漿做出來。

　　2014年中秋，在郢都泥陶傳人夏于谷先生家中，李老師提及此事。夏師傅說他祖上就是自釀自飲，七十年前，曾看爺爺做過釀酒器。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實踐出來一套。夏師傅的窯小，溫度低，燒不好。他們幾次前往荊門大窯廠聯(lián)系洽談，夏師傅親自操刀，經(jīng)半年努力，三次拉坯合成，兩次換泥換窯，在出窯的六套二十四件中，終于成功了一套完好的釀酒器。

　　夏師傅與李老師有幾十年交情，李老年輕時曾派駐窯廠。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窯廠倒閉。李老師退休后轉(zhuǎn)悠過去，一片荒蕪，只一個小煙筒在冒煙。夏師傅帶著幾個工人正在做花盆，一個花盆八角錢。李老師說咋不燒點高檔的，夏師傅說，燒出來賣給誰，蝕本。李老師說，一窯好多錢，他說兩百。李老師說，這兩百塊錢他來出。回去繪好圖紙，帶去讓夏師傅按樣子燒。夏師傅說，還真的燒呀。那當(dāng)然，李老師笑道。復(fù)古的瓶子燒出后，李老師給了夏師傅兩百塊錢，就走了。再去時，帶了些美術(shù)界同仁，大家看了都說好，繪靜物需要，正愁沒處買，遂一個人抱走幾個。夏師傅賣了四百多元錢，一個瓶子比一個花盆的價格翻出近十倍。從此夏師傅走上另外一種經(jīng)營模式，東西越做越好，水平愈來愈高，成了復(fù)制古陶文物、恢復(fù)古陶技的專家。

　　李老師經(jīng)常跑到夏師傅那里喝茶聊天，還替夏師傅申報了非遺，得到政府扶持，辟了新場所。這次又成功燒制出釀酒器。

　　硬件有了，李老師便遵從古法和玉酒決獨自在家往下走。

　　釀酒復(fù)雜，選料嚴(yán)格，釀酒的玉需淺黃微透上好的原料。谷是江漢平原早灌漿晚收割的稻谷。水是無極水，取自江河湖泊回流處，用苞茅過濾。老人家大費周折，準(zhǔn)備好后，嚴(yán)格按配方，傳統(tǒng)工藝，一步步進入流程。

　　把玉屑、藥材投入稻谷中，加無極水。初蒸、復(fù)蒸；加曲發(fā)酵，做香窩子；蒸溜出酒，過濾加蜜，裝罐窖藏，也就完成了。說著簡單，具體操作非常繁瑣，用曲多少、稀稠程度，稻谷顏色，香味全憑經(jīng)驗掌握辨別。尚要參照節(jié)氣、時令、氣候、溫度、時間多種因素。

　　歷經(jīng)兩年多，2016年第一罐玉酒誕生了，“瓊漿玉液”，不再是個神話，也不再是寬泛指代，而是實實在在擺在人們面前，真正用玉石釀的酒。比茅臺若何？一笑！

　　李老師做的就是從無到有的事。非遺不是空架子，得復(fù)活。

六

　　李老師怕落灰，家里東一塊，西一塊，蓋滿了布。他坐在一個小方桌前，緩緩掀開一塊白布，說，這就是玉液瓊漿。一個透明圓柱玻璃瓶中裝滿了清透液體，瓶底沉有幾塊璞玉。旁邊的小瓶盛著玉膏、玉散、玉丸、玉丹等藥材，都是李老師的杰作。

　　李老師本儒醫(yī)世家出身，祖父、父親和兩個弟弟，兩個侄兒均行醫(yī)。旁邊盤子里擺有玉針、玉灸、玉刮、玉熨、玉貼、玉摩、玉罐等醫(yī)學(xué)器具。他慢悠悠一樣樣道來，拿起玉按，在手背上按了按，說起通經(jīng)活絡(luò)作用。玉作為醫(yī)學(xué)器具，古書里早有記載，更近人體，比不銹鋼器具好得多。其弟長江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李南安教授，已將玉療應(yīng)用于臨床，且收效顯著。

　　我說得拍照，朋友青銅說不急，他來。說著從包里拿出相機，咔咔起來。

　　李老師說，他怕一些故事爛在肚子里，楚地靈杰，楚文化博大精深，奧妙無窮。說著帶我走進書房，打開書柜門，隔板上碼著一排排整齊的土黃色檔案盒。他隨手抽出一盒，拿到寫字臺打開，是他的一摞手書。邊翻邊說，只是個開頭，還未及深入，自己愛好太多。看著幾十年前暗綠小方格里，涓如細(xì)流的淡藍(lán)色鋼筆字，不免油生敬意。這位老人是不會孤獨的，一個人守著空屋，時間塞得滿滿的，于時間的暗影里，總能找尋到一些失落的東西。他的寫作非復(fù)制生活，復(fù)制心情，或復(fù)制百度，而是原始創(chuàng)作。

　　李老師又順手從沙發(fā)旁的茶幾上，拿起一個掉了漆的藤盒，摳半天才打開。里面是些他用薏米珠子穿的鏈子，拎起一大串復(fù)雜的，繩子已糟。他一生愛這些民間之物，天然，日月喂養(yǎng)出的精華，是樂趣，也是時光反芻。須臾又打開一個黑塑料袋，里面裝著收的珠子，紫檀、烏木的都有。說著把他穿的一串黑色掛件提在手中，底部墜有一顆乳白色玉石。我問是沒打磨的干蓮子嗎？他回說是菩提子，陽臺上是沒剝?nèi)獾模@次不打算剝，串起來也好看。

　　李老師的寶貝很多，都是幾十年來從攤上、擔(dān)子上、小販?zhǔn)掷锘蜣r(nóng)家收來的老物件。不貴，也不為斂財，而是研究琢磨，留給后人。所以對一些恢宏大氣，所謂的高端文玩并不感興趣，囑咐我別去古玩市場，百分之九十九贗品。說他做文化工作，做了近70年，什么是文化最清楚，就藏在日常物件中。什么大作家，無非寫字匠，所以我說的“碼字”他喜歡。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在北京讀研時，丁玲辦雜志，邀他做編輯，婉謝的原因，便是想回古城研究楚文化。

　　李老師做事用心，愛琢磨，動手能力強。收集整理，還原創(chuàng)造，對古文化傳承，歷史再現(xiàn)，技藝創(chuàng)新，可謂鞠躬盡瘁。

　　我說您手真巧，他說都不難，只要去做。

七

　　李老師尚在住院，我們不敢多叨擾。去時中午一點，青銅說早點去，李老師是荊州的活記憶，要不講不完。也不知道老人家吃中飯沒，故決定早點離開，想打的士送老人家回醫(yī)院，被謝絕。

　　回來后，過了些日子，李老師說他出院了，有時間過去聽他繼續(xù)講玉。

　　依舊是灰蒙蒙的天，若有若無的雨。李老師倒了兩杯綠茶，打開電腦，讓我看他的《今古楚玉》書稿。因換了臺機子，最近的文檔不見了，他一個個文件夾里找。里面琳瑯滿目，節(jié)令、飲食、服飾、語言、民間工藝、文藝、醫(yī)藥，不勝枚舉。下面又密密麻麻分出若干，喪鼓、民謠什么的，許多是二十年前的文檔。

　　他耳朵背，微信來了和電話鈴聲一樣響。打開看了看，對我說，兒子今天在給他辦理出院手續(xù)，是報告單。說罷繼續(xù)講里面的項目，一會不放心，又低頭去看那張報告單，然后遞給我。病危通知書，李飛，我念了出來。他起身，半晌不語。我說您別激動，他說不會的，是兒子的。然后在躺椅上靠了靠，說，要去醫(yī)院一下。我說送您去，他說不用，既然來了，就別走，在這整理資料，他去去就來。若嚴(yán)重，回不來，12點自己帶門離開。

　　十一點李老師回來，襖子上還流著細(xì)密雨珠，臉上卻掛著優(yōu)雅的笑容。說他住院，兒子去看；現(xiàn)在兒子病了，他去探訪，都是緣分。然后說，菡萏來了，就在這吃飯，我說不，十一點半走。李老說不行，已準(zhǔn)備了鴨湯，今兒就吃鴨湯泡糯米。

　　糯米是頭一夜泡的，把一個塑料飯盒脹得滿滿的，籠屜里墊了層瓠子瓤，李老師站在灶前一勺勺往里挖。鴨湯里煮了塊玉石，李老師說這叫玉煲，飲食文化的一種，《道藏經(jīng)》《仙經(jīng)》里都有記載，起潤心肺、明目、滋養(yǎng)發(fā)膚、助聲喉等作用。兒時，父親就常講食玉身輕，有玉羹、玉蒸、玉炒、玉鹵等做法。由于玉石珍貴，早已失傳，現(xiàn)在逐步恢復(fù)起來。他幫忙申報的老天寶“七星宴”的傳承人王良英女士，已遵照古法制作出“玉片燜罐雞湯”。

　　李老師說他對生活很馬虎，也講究，自理能力很強。

　　嘗了一口鴨湯，的確鮮美，味長而厚。

　　李老師又揭開另一個鍋蓋，里面煮了我送的黑花生。拿起一顆剝吃，很香很香，里面也有一塊玉。

　　曾給李老師留言，說提盒里是黑花生。朋友從安徽寄來的，不吃就送人，免得久了上霉浪費了。

　　他說，菡萏交代了，自然記住了，再者也不會浪費糧食的。過幾天又給我來發(fā)圖片，說炒了椒鹽花生。我說您剝的，他說當(dāng)然，邊看電視邊剝了。

八

　　后來我又陪李老師拜訪了91歲的徐玉亭老人。徐老住在我家附近，是名居士，常走章華寺。坐在徐老師樸素的客廳，圍著紅紅爐火，兩位老人談的是石版印刷術(shù)的事。

　　從徐老師那出來，李老師已很累。他腰不好，上下樓直直的，扶著扶手，但呼吸均勻，面色平靜。是位無比寒素，又無比雍容的老人，骨子里極高貴，平靜溫柔，波瀾不驚。

　　我說送您回去吧，他說沒事，要走一走，走一走就是休息。機會難得，這附近還有一家私人民俗館，以木刻為主，得帶我去看看，是他幫忙辦的執(zhí)照。慢慢挪過去，轉(zhuǎn)進巷口，還是吃了一驚。一群現(xiàn)代化建筑里，裹了座木雕小樓，煩瑣滄桑腐敗，很另類。李老師說，都是主人收的老料，且出自名家，用來外建，發(fā)黑長霉可惜了。

　　門鎖著，路邊一位穿裘皮大衣，刷紅唇的女士在曬太陽，不耐煩道，才走，才走。我左左右右，舉著手機拍照。轉(zhuǎn)至正面摸了摸發(fā)白的木門，仰頭退后幾步，準(zhǔn)備拍張全景。那位女士不屑地道，一個爛屋，有啥好的。我贊道，饕餮，龜紋，！她好奇道，這還好？看了我半晌，搖了搖頭。

　　李老師又說附近社區(qū)，古編織做得不錯。我攙著李老師一步步挪過去，沒開門。我讓李老師在花臺上坐一會，準(zhǔn)備打的送他回去。他不肯，非要坐27路，我犟不過。那天我都走累了，何況李老師，路過每一條街巷，他都詳細(xì)講解著地名、歷史，以及巷中奇人。指著酒店高高的招牌，告訴我字出自誰手，現(xiàn)今若何，學(xué)養(yǎng)咋樣。很多我都認(rèn)得，看法幾乎一致，不得不佩服李老師的眼力。

　　冬陽暖暖，似新剖橘瓣，閃耀著清越之光。李老師說他老了，玉成了負(fù)擔(dān)，在玩的過程中，已享盡樂趣，準(zhǔn)備全部捐給荊州。我愣了下，說您舍得呀？舍得！李老師頓了頓笑道，正和檔案館洽談。楚玉是荊州的，張伯駒價值連城的東西都捐了，也得虧捐了，才留至現(xiàn)在。在私人手里沒意思，分了就散了，等于埋于灰塵，兒子姑娘也支持。包括璞玉原石、雕好的成品、玉酒設(shè)備、醫(yī)藥器具、整理發(fā)掘的金鑲玉、木鑲玉、竹鑲玉、陶鑲玉、漆鑲玉等多項實物；還有玉版畫、玉版帛書、玉版漆畫等，凡是涉及玉的都捐了。期間許多高人配合制作，簡書是博物館專門寫簡書的黃有志先生寫的，主要想讓更多人了解楚玉及楚玉延伸出來的玉文化。

　　現(xiàn)在不準(zhǔn)挖掘，市面已無楚玉，李老師有時花幾百塊錢買其他藏友的原石，太貴就不要了。曾有人出200萬，讓他把相同的原石賣一套，他沒同意。李老師說錢誰都有，文化難得恢復(fù)。

　　非遺，文化搶救，無非撿拾歷史，串起時間河流里即將遺失的珠貝，也是一個民族的來時之路。

　　老人家心態(tài)優(yōu)雅，上次朋友青銅問他住六樓頂層，夏天熱不熱。他笑說不熱。書齋起名叫“云潤玉屋”，一年四季日出日落，祥云繚繞，居室內(nèi)積璞藏玉，自己好福氣。

　　好不容易挪到公交車臺，27路很遠(yuǎn)就停下了，車上壓了滿滿一車人。李老師怕趕不上，邊揮手邊喊著踉蹌奔過去，圍巾一飄一蕩。擠進去，車門剛剛能關(guān)上。臺階上，露出他白刺刺的腳后跟，不知道沒穿襪子還是襪口松了，掉了下去。司機嘟囔道，人老了，得有年輕人跟著！

　　哐當(dāng)一聲，車開走了。

　　那一刻，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很難過。

　　沒人知道這個戴幾塊錢帽子，老式圍巾，背破舊帆布包的85歲老人，是原教育局副局長。從1959年至2019年，六十年間，跑遍荊州城區(qū)大街小巷，郊區(qū)村落，行程十萬里，完成文稿兩百多萬字，拍攝相關(guān)照片兩千余幅。現(xiàn)在許多古建筑已化為烏有，文友出書的插圖，均李老師提供的老照片。

　　不僅自己從事非遺，且作嫁衣裳，幫助民間手工藝人申報二十多項非遺項目，并得到扶持，使他們從瀕臨滅絕的手工作坊發(fā)展成工廠公司，從難以糊口的街頭手藝人變身成老板。其中六項是他親手制作的文本。他的非遺，非個人非遺，而是整個荊州的非遺。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傳承下去。

　　李老師純澈和藹，活成了童生。什么是非遺？非遺便是軟文化，最大的非遺，竊以為就是李老師這樣，為非遺而非遺的人。

　　

      該文已刊載于《安徽文學(xué)》2022年2期。?作者菡萏，原名崔迎春，中國作協(xié)會員，荊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文字散見《作品》《清明》《天津文學(xué)》《散文》《廣州文藝》《四川文學(xué)》《草原》《北方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莽原》《時代文學(xué)》《朔方》《延河》《星火》《山西文學(xué)》《文藝報》《文學(xué)報》幾十家省刊。常規(guī)出版有《菡萏說紅樓》《紅樓漫談》《空翅》《養(yǎng)一朵雪花》等。有散文入選高中試卷、散文選本、獲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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