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彬：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創作方法的新突破 ——論牛維佳小說《褐紙鳶》的創作特色
來源： 湖北作家2021年秋季號 發布時間： 2022-09-05 作者： 楊彬
牛維佳是湖北省作協的專業作家，曾經從軍十三年，后來轉業到湖北省作協從事編輯工作和專業創作，出版過《從今爾后》《流光送影》等小說集。他的作品多取自歷史、軍旅等題材，善于在歷史縫隙中尋找故事，在歷史傳奇中塑造人物，文筆嫻熟，結構新穎。近期在《長江文藝》的建黨百年專號上發表了小說《褐紙鳶》。這是一部在中國共產黨建黨百年之際，一位93歲的革命老人在孫子的陪伴下回沂蒙山老區祭奠戰友的故事。但牛維佳卻將這樣一個難以出新的故事講述得一波三折、搖曳生姿，人物生動、結構奇巧、象征性極強。牛維佳小說創作圓熟老道，對革命題材小說創作的內涵、方法都有了新的突破。
這部小說構思新穎。作者將一個看起來內容平常的故事寫得一波三折：一位八路軍老戰士，在93歲高齡時要求孫子開車送自己去沂蒙山老區祭奠戰友。小說不是從到達沂蒙山祭奠戰友寫起，而是將主要筆力集中在去沂蒙山的路上。93歲的老八路雖然走路不穩，上車得靠保姆和自己用手把兩條腿搬進搬出，但卻是一個頭腦清晰、猶如老頑童的可愛老頭。不僅如此，作為當年八路軍的偵查員，還有超高的偵查和反偵查能力。老爺子不僅可以趁孫子下車方便時，搶到方向盤滿足自己開車的心愿，還在被交警發現時，兩次機智地逃脫。一個可愛、頑皮、機警、頗具個性的93歲老八路形象躍然紙上。到此時讀者雖然讀得過癮，但卻有一個巨大的疑問，這不就是描寫一個老八路可愛倔強機智嗎？或者描寫一個93歲革命老人的生命活力？與褐紙鳶何干？當讀者隨著小說的反正，跳出老頭和孫子斗智斗勇的可愛故事的時候，小說的主旨或者中心話題便鮮明地出現了。走了將近一半路程，老爺子晚飯喝了幾杯酒后，開始回答孫子的也是讀者的疑問。為什么要去沂蒙山祭奠戰友？這次專門去祭奠哪位戰友？小說采取孫子探尋的視角、方老爺子回憶講述的方法，描寫當年八路軍偵查英雄高飛的故事，從而回答了讀者也是牛仔的疑問。高飛用紙鳶發送情報的故事是老爺子去沂蒙山的路上時斷時續地講述出來的，但通過老爺子講述，褐紙鳶這個作品中的主要意象，一下子緊緊地牽住了孫子牛仔、保姆小肖的心，也在讀者心理留下了極大的懸念和影響。
接著作品開始進入中心內容，開始切題。小說名為《褐紙鳶》，主要要描寫高飛運用紙鳶傳遞情報的故事，塑造高飛這位革命先烈機智英勇的英雄形象。但作者不是采取直接描述的方法，而是采取迂回式的結構，用93歲的老爺子——高飛當年的偵察連的戰友進行講述的方法來進行描寫。作者采用牛仔的視角代表讀者視角的方法，去探尋故事的原委。牛仔用當下的眼光觀察老爺子，老爺子用回憶視角講述八路軍英雄高飛的故事，老爺子講述的高飛的故事，是方老爺子的青春歲月，而鮐背之年的老爺子所見證的是高飛英勇犧牲換來的幸福時光，兩種視角互為對比，形成張力。運用探尋式的結構、故事套故事的方法，描寫革命先烈英雄事跡，韻味悠長。構思新穎，結構奇特，內容豐富。從現在切入到過去，從孫子視角探尋老革命的內心世界，這種創作方法，是牛維佳對當下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創作方法的創新成果。
小說結構主線突出，運用老爺子的回憶講述英雄高飛的故事。同時還具有如同涓涓細流歸大海的特點，先采取細枝描寫老爺子的93歲年齡特點、倔強機智性格，在路上一點一滴講述故事，然后通過他們一行到達了沂蒙山革命烈士陵園后，方老爺子做紙鳶、放紙鳶，并且看到在清明節有無數的紙鳶在烈士陵園上空漫天飛舞，以此表達作者內心抑制不住的崇敬和激動。此時結構猶如江河歸大海一樣，濤聲震天。讀者和孫子牛仔一樣，開始只是沉浸在故事之中，但在烈士陵園看見真實的褐紙鳶在漫天飛舞：“紀念牌的上空又多了不少風箏。除了褐紙鳶，還有許多蝴蝶的，蜈蚣的，孫悟空的等等，五顏六色的，使得天空斑斕多彩，熱熱鬧鬧，生龍活虎。”“他杵杖臨風，抬首仰望，好像自己也加入了這些風箏之中，在居高臨下的和高飛他們打著招呼。”讀者心情此時就猶如漫天的紙鳶一樣爆發出極大的情感力量，忍不住淚眼婆娑。
小說另一個突出特征是小說具有整體象征性特色。小說名為褐紙鳶，褐紙鳶是小說的中心意象，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
褐紙鳶是心靈手巧的八路軍偵查員高飛用來偵查報信的工具。在抗日戰爭艱苦歲夜里，八路軍偵查員的偵查工具落后，沒有發報機等設備。心靈手巧、藝高人膽大的高飛運用褐紙鳶來確定突圍地點、報告敵方炮群陣地，給八路軍報信，多次為八路軍打勝仗提供了準確的情報。但是在一次近距離放褐紙鳶報告敵人炮群陣地方位時，被敵人發現，敵人向高飛所在地炮擊，高飛英勇犧牲了。這是讀者首先了解的褐紙鳶，雖然是老爺子口中的褐紙鳶，但這里的褐紙鳶已經成為英雄高飛的象征符號，一個和作品中主人公緊密不可分的意象。
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從孫子牛仔和讀者們看來，褐紙鳶還只是一個故事中的道具。但是到了沂蒙山烈士陵園，老爺子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工具，做好一個褐紙鳶，“沒多久，在大家的驚訝中方老的紙鳶做成了，像變魔術。還涂上墨彩，畫上羽毛和眼睛，稍事晾了晾就完事了。方老讓牛仔牽著風箏在外面來回跑了跑，又上去調了調風箏線。不一會兒一個褐色的紙鳶就飛了起來。”于是，傳說中的褐紙鳶變成了現實中的褐紙鳶，這里表現了作者的高超構思，內蘊豐厚。其一，褐紙鳶的傳說是真的，方老爺子做紙鳶的手藝是高飛教的，那么高飛就不是傳說，而是真有其人，雖然烈士陵園沒有高飛的名字，但他和千千萬萬個無名烈士一起，為新中國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們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其二，褐紙鳶在烈士陵園上空飛舞，真切地表達了方老爺子的也是作者的思念祭奠之情：“方老的褐紙鳶垂眸向下，似乎領會了方老的意思，只見它搖頭擺尾，扶搖直上，越飛越高。漸漸地超過了山頂的紀念碑，俯瞰著烈士墓和整個山巒。山上布滿了嫩黃的迎春花和各式花色的雨傘。方老滿臉都是雨水，水滴讓他瞇著眼，又順著臉頰滴落下去。小肖幾次把雨傘伸來都被他推開。”這種天人合一的情感，表達作者對革命先烈的無比敬仰之情。褐紙鳶從傳說中變成現實中可觸摸的紙鳶，象征革命先烈的革命精神的永垂不朽。
小說構思還不僅僅如此，褐紙鳶的象征意義隨著小說的發展進一步呈現。隨著方老爺子褐紙鳶的飛舞，保姆小肖發現還有其他的褐紙鳶在天空中飛舞。“突然小肖喊了句：你看！還有幾只呢！大家抬頭去看，在頭頂上那塊藍天上果然還有另外兩只褐紙鳶，和方老這只極為相似，正在緩緩攀緣而起。”竟然是一位少年在放紙鳶，孫子牛仔和讀者一樣興奮不已，這難道是高飛的后人在放紙鳶？難道高飛當時在戰斗中沒有犧牲？如果作者寫在這里找到高飛或者高飛的后人，那小說就落俗套了。作者的高明在于描寫這個少年不是高飛的后人，也和高飛沒有血緣關系。少年放紙鳶是因為“他們學校一直就有這個傳統，每年清明節給烈士掃墓，就鼓勵學生放放風箏。最好放褐色的紙鳶。據老師說，這個傳統有幾十年了。那是因為幾十年前有一位老革命來學校講傳統課，說到八路軍當年打仗用褐紙鳶傳遞消息什么的。到了現在，每年清明節他們學校放風箏的人還有不少。不光他們學校，從什么時候起這一帶不少學生把這當成了民俗，卻沒幾個知道幾十年前那場傳統課的事，以為放放風箏可以登高開智……”“方老感慨不已，沒想到他們當初的過往已經變成了故事和傳說。姑且不論那個講傳統的老革命是誰了，總歸是當時過來的老戰友。這說明大家都還牢牢地記著高飛他們。”這段描寫畫龍點睛，將小說褐紙鳶的主題和象征意義說得清楚明白。褐紙鳶作為一個承載著革命精神的意象具有豐厚的內涵，首先說明革命先烈的精神永不泯滅。其次說明褐紙鳶已經傳承到少年手中，生生不息。尤其“他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起，紀念牌的上空又多了不少風箏。除了褐紙鳶，還有許多蝴蝶的，蜈蚣的，孫悟空的等等，五顏六色的，使得天空斑斕多彩，熱熱鬧鬧，生龍活虎。他杵杖臨風，抬首仰望，好像自己也加入了這些風箏之中，在居高臨下的和高飛他們打著招呼。他憑空來了一句：今夕何年啊，你還是那么年輕……”這種象征意義就更加豐厚，內涵更加博大。褐紙鳶不僅僅一個少年在傳承，而是千千萬萬人在傳承，因此天空才斑斕多彩，熱熱鬧鬧、生龍活虎。褐紙鳶到了這里，就不僅僅是一個傳遞情報的工具，也不僅僅是一個少年的玩具，而是一個凝結著高飛、方老等老一輩革命家的革命精神的豐厚載體，一個承載著后代傳承革命精神的象征符號。
《褐紙鳶》還有其突出的特點在于人物形象塑造鮮活生動，語言圓熟老道。首先作者塑造了一位93歲卻雄風猶存的老革命家方老爺子的形象。方老爺子是一個參加抗日戰爭的老八路軍，雖然現在身體不太好，腿腳不太靈便，但精神超好，思路清晰，可愛而倔強。他要孫子開車送他去沂蒙山，卻在途中非要以93歲高齡開車，雖然開的磕磕碰碰，但卻有驚無險。尤其是當碰上交警后，竟然能夠機智地兩次逃脫，既表現出老偵查兵的不凡素質，又表現出老小孩的可愛。一路上要糖吃、喝酒、批評孫子、嘮嘮叨叨，但在講述戰友高飛事跡時則嚴肅莊重。尤其是到了沂蒙山烈士陵園，從車上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做紙鳶的材料，很快就做好一只褐紙鳶，表現出老革命家的獨特風范。其次高飛作為作品的主人公，雖然只是隨著方老的講述進行塑像，但是這個14歲加入八路軍，心靈手巧，機智英勇的小八路戰士的形象卻生動形象地矗立在讀者心中。其他人物比如牛仔，作為方老爺子的孫子一路上有些厭煩爺爺的嘮嘮叨叨，也生氣老爺子不顧93歲高齡違規搶車開，但內心深處卻敬佩和尊敬爺爺，一路上盡心盡意照顧啊好爺爺，完成老爺子的心愿。保姆小肖也頗具個性，一方面她是一個合格保姆，敬佩方老爺子照顧好老爺子；另一方面也表現出一個保姆的自尊和個性。比如。“看他尷尬她更是加上一句：不愛衛生是找不著老婆的，我就看不上你！追我也沒用！”其實她知道牛仔不會追她，這是一個保姆自尊地表達。在這個車里還有一只叫安多的吉娃娃狗狗，這只狗狗也讓作者描寫得生動有趣，“安多很聰明很自尊，它掃一眼別人就看得出對方對它好壞。它知道方老不喜歡它，每次見面總是很識趣地和他保持距離，互不相望，互不招惹。可現在的安多和方老同在后座，被他滿口糖香饞得直流口水，時不時就忍無可忍地吼上幾聲”，“為了和牛仔搞好關系，還會和原本互不搭理的安多說上兩句，教它握手敬禮。噤若寒蟬的安多不解風情，仍然警覺著他，被他抬手舉足，像只木頭狗”。“小肖讓他大聲點，他抬高了嗓門，弄得安多跟著嚎，小小的車里熱鬧非凡。”這個狗狗給這個行程帶來了很多歡樂，從側面襯托了方老爺子、牛仔和保姆小肖的個性特征，生動有趣，令人忍俊不禁。想想一個車、三個人一只狗，性格各異，經歷不同，年齡差異很大，雖然興趣程度不同但卻為了同一個目標精誠團結。一路上見證老爺子的倔強機智，聽老爺子講革命故事并見證革命精神的傳承。這個結構使得這個小說趣味多多、意味深長。
總之，《褐紙鳶》是一部描寫革命斗爭歷史題材的頗具新意的小說。小說采取故事中套故事的方法，運用探尋式的敘事結構，通過褐紙鳶的整體象征意蘊，將一個93歲的老革命跨越幾千里、在清明節奔赴沂蒙山老區革命烈士陵園祭奠老戰友高飛的故事描寫得一波三折，搖曳生姿，意蘊深長。作者從當今切入歷史，用93歲老革命的視角敘述抗日戰爭中的英雄，用晚輩牛仔的視角描寫老革命方老爺子，用褐紙鳶串聯全篇并象征革命精神永垂不朽和代代相傳，在當今描寫革命歷史題材的小說中頗具新意。（刊發于《湖北作家》2021年度秋季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