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母親河的名義

來源：     發(fā)布時間： 2023-03-13    作者： 文藝報　 陳敬黎　

聽我娘說，她在生我的那個年月，家里窮，一日喝兩頓看不見米的稀粥，瘦得皮包骨，空著肚子在生產(chǎn)隊出工，餓得頭昏，便沒有奶水喂我。她每次從田邊地頭抽歇工的空回來給我喂奶，人便出現(xiàn)了幻覺，感覺到奶水在往外噴，可以把她襁褓中的兒喂飽。直到我吸不出奶水，哭得聲音越來越小，像小貓兒一樣哼，她才醒過來。看見我有氣無力地哭，她也哭，眼淚滴在我的臉上，濺在我的嘴唇邊，我連忙吧嗒著嘴，把她的淚水吞進(jìn)肚里，卻感覺到不是娘奶甘甜的味道，又撕我娘的心撕我娘的肝地哭。我娘的眼淚便不斷地滴落在我的臉上，濺在我的嘴唇邊，我吧嗒進(jìn)嘴里的盡是苦澀汁，連哼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娘怕我也餓死了，拼命想擠出奶汁喂我，終究絕望了，便更傷心地哭。

據(jù)我娘說，她在生我的前兩年，還生了一個叫鳳的女兒，同樣沒有奶水喂她，一日只喂一點青菜汁和一點說是米湯的寡水，只兩個月鳳便餓死了，她死之前的哭聲也如小貓兒哼。我娘又怕餓死了我，越哭越傷心。

那個年月的農(nóng)民是真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甚至是日落許久了才收工回家休息。我爸我娘那一代人，從舊社會走過來，曉得黑暗社會的苦楚，懂得新社會自己當(dāng)家做主為自己干的理。他們盡管缺衣少食，也從來不偷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在生產(chǎn)隊出三百六十四天半工，僅僅大年三十中午回家吃年飯，下午休息半天。他們更清楚全國人民都在埋頭苦干，是要積攢家底，為日后的人民共和國大廈打基礎(chǔ)。

我來到這個人世的時候，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我爸在田畈打耙，天黑了好久才回家。他一進(jìn)家門，聽見我娘在哭，一把從我娘手里接過我，將嘴唇貼在我的嘴唇上，感覺到我的嘴唇本能地吮吸他的嘴唇。他暗自一喜，連忙把我塞進(jìn)我娘懷里，叫她不哭，說這個伢崽還有救。他顧不得餓，更顧不得累，連忙爬上樓，從樓枋上取下罾，在堂屋用竹竿撐開，背著它匆匆出了門，跑到屋后的河邊尋一處水流不急的回水處，放下罾，把撐罾的木桿抵在河堤上開始一罾一罾地扳魚。

那個年月河里的魚多，我爸扳了幾罾，用網(wǎng)兜網(wǎng)起幾條鯽魚、鯉魚、鯰魚后，連忙收了罾，背著它，提著魚跑回家。他把罾丟在大門口，到廚房匆匆把一條大鯽魚剖了，打水洗干凈，點燃火爐里的火，把鐵鍋吊在鐵爐鉤上，把鯽魚煎了煎，從水缸里舀一大瓢河水倒進(jìn)鐵鍋內(nèi)，開始煮魚湯。他心急如焚，不停地往爐里添柴，巴不得魚湯立馬煮好，好端去救他的兒。

不曉得過了幾久，我爸終于看到魚脫刺了，他連忙將魚刺撈出來，將白白稠稠的魚湯舀進(jìn)碗內(nèi)，邊“呼哧”“呼哧”對著碗吹氣，邊匆匆跑進(jìn)臥室，把魚湯遞給我娘，叫她趕快喂給我喝。

我娘接過湯碗，用嘴唇試了試湯的冷熱，對碗邊“呼哧”“呼哧”吹了幾口氣，將嘴唇靠近碗邊，輕輕啜了一口魚湯，放在口里，張開口等湯冷熱合適了，才閉上嘴，低下頭，將嘴唇貼在我的嘴上，一滴一滴將鯽魚湯喂進(jìn)我的嘴里。

我爸蹲在我娘身邊，緊盯著我的嘴，看見我先是有氣無力地從我娘口中接湯，過了不久便大口大口從我娘嘴里吸湯，他緊繃的臉?biāo)闪耍L長吁了一口氣，是自言自語，也是對我娘說：“這伢崽死不了啦！”他說完話，這才感覺到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大紅花牌煙盒，從里面掏出好久舍不得抽的一根皺巴巴的煙，又掏出一只癟火柴盒，從口袋底摸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劃燃，點燃那根七分錢一盒的大紅花牌香煙，深深吸了一口，重重吹了出來。雖然按理說此時的他已經(jīng)餓得肚皮貼在背脊上，但兒子有救了，他有盼頭了，竟然不餓也不累了。

我家屋后的那條河叫淦河，是我真正應(yīng)該叫母親的河。

“伢崽，你長大了要記得淦河的恩，要報恩呀！”我娘看見我吃飽喝足了，甜甜睡在她懷里，臉上這才有了笑意，輕輕對我說。她把“報恩”二字教給了她不諳世事的兒。

子要教，這是為娘為父的義務(wù)，更是為娘為父的責(zé)任。能教出一個有益于社會、能扛國家大梁的好兒子，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幸事，更是國家之幸事。

到我能記得事了，只要家里沒有活魚了，總能看到我爸就是半夜收工回家，也要背著罾到河里扳幾罾。我娘每次帶我到河邊洗菜浣衣，總指著面前清澈的河對我說：“兒呀，你要記淦河的好，它是你的恩娘，是它用鮮魚湯養(yǎng)大了你，你要懂得報恩。”

我娘的話我記住了，記了一輩子。我更從我娘的話里悟得祖國的大好河山，又何嘗不是我們每一個中華兒女的恩娘。我的恩娘河是奔向長江的，而長江攜手黃河以磅礴氣勢滾滾東逝，共同蕩滌了一切污泥濁垢，養(yǎng)育了我們不屈的中華民族，使其屹立于世界之東方。這份大恩我們同樣得銘記于心，得畢其一生之力以報答。

岳飛在揮師抗金收復(fù)中原時，到武侯祠讀罷《出師表》長號：正所謂讀《出師表》而不泣者，則不忠也。為國盡忠，為人盡孝，是我們祖先世世代代教育后世的寶典。我的恩娘河和我們的恩娘河是我們祖國大好河山的神來之筆，我們盡心盡力把它們裝扮得美輪美奐，便是盡忠盡孝。

我的母親河從遠(yuǎn)古走來，從荒蕪走來，今日兩岸綠樹成蔭，花團(tuán)錦簇，淌過各式小洋樓組成的美麗鄉(xiāng)村，淌過蘊藏豐富的史存遺跡，淌過高樓林立、燈火璀璨的小鄉(xiāng)鎮(zhèn)與大城市，淌過機(jī)器轟鳴的工業(yè)園，一路向北，奔向被一座座張燈結(jié)彩、連通大江南北的大橋裝點得氣勢恢宏的大長江，以母親河的名義，書寫鄉(xiāng)村振興、大國崛起，這又何嘗不是我們祖祖輩輩盡忠盡孝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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