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知名作家文化湖北行”作品 | 湯成難：登黃鶴樓
來源： 揚州晚報 發布時間： 2025-05-08 作者： 湯成難
晨光熹微，江霧如織。武漢的春，總是捷足先登，三月的風雖攜著涼意，卻已能嗅到東湖柳枝抽芽的澀香。遠望蛇山，其輪廓在灰白的云靄中若隱若現，一隅飛檐悄然顯露——那便是黃鶴樓了。
黃昏的行程單上赫然寫著“參觀黃鶴樓”，我卻提前半日悄然離去。導游言，黃鶴樓應在落日時分觀賞，霞光鍍金，江水如綢。然而，我畏喧囂，總覺得名樓應在靜謐中相遇。晨霧未散的街巷空曠，石板路上薄露輕浮，鞋跟的敲擊聲驚醒了墻根的野貓。它弓背瞪我一眼，旋即躍入巷尾的炊煙中。早點鋪的蒸籠初揭，白氣升騰，與熱干面的芝麻醬香交織，濃郁地彌漫整條街。
蛇山腳下，一塊殘碑靜立，字跡模糊，僅能辨認“昔人已乘黃鶴”六字。石縫間，幾莖野草頑強鉆出，葉尖垂露，似未干的淚珠。臺階古舊，青苔從磚縫中擠出，覆蓋了一層茸茸綠意。遠處，黃鶴樓檐角高翹，似欲刺破蒼穹，將千年的滄桑傾訴給長江。
我數著臺階而上，一階又一階，忽聞頭頂簌簌聲。抬頭望去，一只灰雀正啄食檐角的銅鈴，鈴鐺沉寂百年，銹跡斑斑，呈暗紅色。它或許啄不到蟲，卻仍固執地叩擊，仿佛欲喚醒沉睡的銅銹，讓鈴聲再度流淌進長江。
樓宇嶄新。歷代兵燹水火，黃鶴樓毀建數十次，眼前的飛甍碧瓦不過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復刻。然而，當我立于樓前，仍感涼意爬上脊背——磚木雖無魂，長江卻銘記所有倒影。我輕撫朱漆剝落的廊柱，指尖觸及細密的裂紋，仿佛觸摸到一具蒼老的脊梁。登頂時，霧已散盡，長江在遠處鋪展如金鱗，貨輪拖著長煙劃過江心，汽笛聲驚起一群白鷺。遠處，武漢長江大橋如鐵鑄的琴弦，車流似弦上躍動的音符。
憑欄而立，風灌滿衣衫。忽然想起崔顥那句“煙波江上使人愁”，千年前他所望，早已不是此般景致了。江水東流，淘盡無數登臨者，黃鶴樓不過是一座巨大的容器，盛載著歷代游子的悵惘。那些曾經登臨此樓的文人墨客，早已化作塵埃，唯有他們的詩句與感慨，依舊在風中回蕩。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些名字如星辰般閃耀在歷史的天空。黃鶴樓，不過是一座樓，卻因這些詩句而有了靈魂，成為了一座文化的豐碑。
低頭俯瞰，蛇山腳下的街巷如棋盤般錯落有致，晨霧早已散盡，取而代之的是市井的喧囂。早點鋪的蒸籠依舊冒著白氣，熱干面的香氣隨風飄散，與江水的濕氣混在一起，仿佛將這座城市的煙火氣揉進了歷史的褶皺中。遠處的東湖隱約可見，湖面如鏡，倒映著天光云影，柳枝輕拂，似在低語，訴說著春日柔情。
那只灰雀早已飛走，只留下銹跡斑斑的鈴鐺，依舊固執地懸掛在檐角，等待著下一次的風起。鈴聲中，我仿佛聽到了歷史的低語，聽到了那些曾經在此憑欄遠眺的人的心聲。他們的愁緒、感慨、豪情，都隨著這鈴聲，隨風飄散，融入江水。江水東去，黃鶴無尋，唯有這座樓，依舊佇立，靜靜地等待著下一個登臨者。
在高處消磨半日，下得樓來，角落處，一老者拉奏二胡，弦音低沉，曲調為《漢宮秋月》。他腳邊擺放著褪色的鋁盒，盒內零星幾枚硬幣和一塊二維碼紙板。我掃碼，手機叮當一聲，他未抬頭，只是將弓弦拉得更沉。曲聲纏繞飛檐，與江風融為一體，難以分辨是二胡在嗚咽，還是樓在嘆息。
暮色漸濃，游客如潮水般涌上樓階。導游的喇叭聲刺破寂靜：“黃鶴樓乃中國四大名樓之一，始建于三國時期……”我逆人流而下，石階被夕陽曬得溫熱。山腰的茶攤擺開竹椅，穿藍布衫的老板娘沏了一盅恩施玉露。茶湯青碧，浮著幾瓣櫻花——據說是武大櫻園里拾得。花瓣受熱水激發，泛出淡淡粉紅，似少女的指甲。輕啜一口，舌尖先感澀意，繼而回甘，恍惚間竟品出幾分六朝煙水氣。
下至山腳，華燈初上。黃鶴樓的輪廓被射燈勾勒得金紅輝煌，宛如空中蜃樓。賣藕湯的老嫗推著三輪車經過，吆喝聲融入夜色：“煨藕湯嗄——”我購得一份，蹲在路邊品嘗。湯色渾白，排骨燉至酥爛，粉藕拖出長長的銀絲。熱湯入喉的瞬間，江面忽然騰起煙花，原來今夜有燈光秀。五彩光瀑在樓身上流淌，唐宋的詩篇、明清的辭賦，化作電子像素在飛檐斗拱間閃爍。樓仍是那座樓，江仍是那條江，只是賞樓之人，再不愿在霧中尋覓那虛無的黃鶴了。
藕湯飲盡，碗中剩下一輪濕漉漉的月亮。
